2013年9月10日 星期二

宜建六合觀,難免萬古愁

約一年前,香港的饒宗頤教授以西泠印社社長(自啟功二零零五年去世,西泠印社社長一職空缺六年有餘。直至二零一一年十二月,西泠印社理事會推舉饒宗頤為第七任社長。)的身份訪問了杭州西泠印社,為印社寫下「播芳六合」四個字,並解釋說,「六合」是為天地,就是世界,期望西泠印社的精神,就像花兒的芬芳一樣,會散播到世界各地。

有朋友讀了昨天這裡的〈樹木,森林,六合觀〉後寄言,有感於「六合」之說玄之又玄。「六合」其實不玄,就是天地,就是世界,就是空間。

饒宗頤做學問,十分注重空間。他在《文學與神明》一書中說:「時間與空間不能分割。一般來講政治文化史只注重時間的演變,忽略空間,這是個缺陷。」想想以前在學校是怎樣讀歷史的,就很明白這段話。那時的歷史教科書都是沿着一條縱線鋪排的,而且「中史」就是「中史」,「西史」就是「西史」,涇渭分明,互不干涉,沒有東南西北的比較。

饒宗頤又說:「空間是什麼?是東西南北四方,還包括天地,也就是六合。許多人知道前面,不知道後面;看到四方,忘記天地。我的認識論是,站在高山上,從高處往下看。」他認為,從高處往下看,視野就擴大了;否則只能微觀,看不到大問題。

所謂高山,其實是虛擬的,不存在於實際空間之中,而是胸廓中的一個視角、視點。從饒宗頤的研究學問的方法可以看到,空間與時間在他的心胸之中其實融匯如一,因為「貫通上下古今,貫通萬界萬物,才能大徹大悟」,「如果只有四方,沒有上下,落想就不高」。落想,即構思。所說的「上下」,既是空間概念,也是時間概念。「上下五千年」中的「上下」就不是空間概念。

可見,在饒宗頤的心胸中,六合「貫通上下古今,貫通萬界萬物」,既含空間,亦含時間。這有別於古籍中的概念。《史記.秦始皇本紀》言:「六合之內,皇帝之土。」李白《古風》詩云:「秦王掃六合,虎視何雄哉!」《海內南經》曰:「地之所載,六合之間,四海之內。」都是只就空間而言。

在中國古代,時與空總是相提並論的,不即不離。六合也泛指天下或宇宙,而宇宙,更是時空並重的概念了。據《尸子》:「上下四方曰宇,往古來今曰宙。」

面對天地、蒼穹,中國古代騷人墨客都易生慨歎,從空間的浩茫,思念到流光之易逝。面對天地與江流,孔子有「逝者如斯夫」的興歎,陳子昂有「念天地之悠悠,獨愴然而涕下」的悲痛,蘇東坡有「物與我皆無盡也」的瀟灑,李白則有面對「黃河之水天上來」的狂歌。

其中,李白六合之下狂歌的感情最複雜。《將進酒》一詩無疑與李白的很多詩作一樣豪放狂傲,可是細讀會感到,這不過是對詩人容身六合之內的孤獨與人生際遇的失望的掩飾。中段的「人生得意須盡歡」、「會須一飲三百杯」等等恣肆都是表面的,重要的是一頭一尾:對黃河之水奔流到海不復回,對高堂明鏡朝如青絲暮成雪的傷痛,和最後「與爾同銷萬古愁」的呼喚。全詩結束處,是一個「愁」字。

六合觀,宜建;萬古愁,總難免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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