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3月6日 星期五

創作與禪


大概從事藝術創作的人,都知道限制與自由的關係,都知道藝術創作都必然是在種種限制之下進行,真正的創作自由其實不存在。惟其是這樣,創作才有樂趣,才能不斷有突破。所謂創新,就是對限制的突破,技法上、材料上、觀念上、形式上、內容……上的突破。

創作,其實是苦中作樂。其中的苦,不足為外人道;其中的樂,也不足為外人道。

就拿禪宗的公案作例子。

禪宗是非常有中華傳統文化特色的宗教,有人說是對印度佛教的一場革命。印度佛教非常煩瑣,佛教經典之多是各種宗教之最。來到中國,要把這樣的外來宗教傳揚開去非常不容易,即使佛經的翻譯大量採用了當時的白話,也不易普及。禪宗於是給它來了一個大刀闊斧的改造,方向是簡化。本來要漸修漸悟的,它提倡頓悟,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;本來要讀大量經典,它主張不立文字,「無經無書」。甚至不主張坐禪,只參禪;不必枯坐,參透佛家三味就行。

於是,老師的啟發成為開悟的唯一外在條件,但有個限制:不說破。

問題是,不立文字、不說破,如何啟發開悟?這就是對禪師啟發徒弟時的最大限制,他們必須挖空心思,用各種手法,雖不立文字、不說破而令徒弟開悟。雖然說不立文字,歷代還是紀錄了禪師們大量(號稱一千七百餘條)充滿機鋒的公案、話頭,這是禪宗最為人樂道,被視作最有智慧、最耐人尋味,也就是最有禪意的寶貴遺產。

這些公案故意問非所答、言不盡意、意在言外、得意忘言、指東話西、言在此而意在彼,像謎語一樣。禪師們被逼成為玩弄文字遊戲的高手。他們利用語言的多義性,去表達事物的多義性;利用語言的模糊性、不確定性去反映意象的模糊性、不確定性。

詩貴含蓄,詩人因而很容易接受禪的語言。中國歷代的古體詩中,禪詩就佔了相當數量。這些詩都含蓄,不說破,務求言有盡而意無窮。

這樣的結合,真不知是中華文化被佛化了,還是佛教被中華文化改造了。但肯定的是,這是「不說破」限制的結果。如果沒有這個限制,就不會有那些古古怪怪、「無厘頭」公案了。在香港,「無厘頭」的祖師爺是周星馳。假若你用讀禪宗公案的態度去看周星馳的電影,說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。北京的大學生從中品出了後現代的的味道,大概就是因此之故。當周星馳面對北京大學生殷切的提問時,「無厘頭」的回應,也就是最好的回應,而且可以聽來充滿禪味。

不要以為所有公案、話頭都是出色的創作,其中很多其實是濫竽充數、故作高深的東西,很多就像香港粗製濫作的電影一樣,屎尿屁出齊。

昨天在一則報道中看到,編舞家邢亮在談到為香港舞蹈團編排的新舞劇《帝女花》時說:「在有限中創造無限,才是才華。」這是深得創作三味之言。可惜的是,後來看了舞劇的演出,大為失望,許是我的悟性不高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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附言:文前的照片是幾年前所攝。金融海嘯襲來,觀之更有新滋味,更使人想及《金剛經》之句:「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;如露亦如電,應作如是觀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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